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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北京望京的街头,贾丁有一股强烈的感受:“韩国元素所剩不多了。”

作为央视纪录片频道的导演,十年前,他拍摄了一部关于韩国人在望京生活的纪录片——《望京》。一个名叫“7080”的韩国人乐队是纪录片的主角。

2012年《望京》播出后,反响很好,中韩两国的很多媒体都前来采访。但贾丁说:“这其实并不是我拍过最好的片子。”的确,过去10年,他执导的纪录片们获过不少国际大奖,但这却是一部让他难以忘怀的纪录片。而望京,在他的摄影机之外经历了巨变的十年。“拍完片子后,我一直没什么机会来望京,十年来,听到关于望京最多的消息就是房价又涨了。”今年9月的一天,贾丁路过望京,再次打量起这片土地——

写着韩文的招牌变少了,说着韩语的路人不多了,曾经“7080”韩国乐队的成员们,也全部联系不上了。出现在贾丁眼前的,几乎是一个全新而陌生的望京:十年里,利星行广场、望京soho、绿地中心拔地而起,玻璃幕墙一栋挨着一栋,而关于望京韩国人的故事则越来越少被提及……贾丁最后得出结论:“望京越来越像另一个CBD。”

很显然,旧的望京逐渐淡出,一个更商业、更具有时代特征的“新望京”正在生长出来。

他说不清过去的、现在的望京哪个更好,“那是两种不同形态的社会”。但他说:“但无论如何,我怀念过去那个时代的望京。”

那么,那个时代的人们呢?

我们找到了一群在望京的韩国人,听他们聊了聊自己的2002年到2022年。二十年的漫长时间跨度里,他们先后来到望京生活、工作,每个人都见证、参与了这片土地上的一部分发展与变迁。

这些与望京产生深刻羁绊的韩国人,也讲起了一直徘徊在心底的“去留”抉择。从他们身上,能强烈地感知到:韩国人正在离开望京,望京也正在脱离韩国人。但这不只是一群韩国人异国漂泊、融合的故事,它也关乎我们的时代记忆、商业博弈、社会变迁,是每一个普通人对安身之地的憧憬与找寻。

文 | 盐里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绘萤

褪色

在望京的一家韩餐厅里,泡菜、大酱、苏子叶的香气里混进了一股忧愁。

已经是第11通电话了。36岁的韩国人朴南巡按下接听键,另一头讲起的又是店面的事儿。9月份,商场又对朴南巡的店铺提出了新的施工要求,装修费用也因此翻了一倍。

眼前,这个抱怨着的韩国女生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开餐厅的老板。朴南巡瘦小的个头藏在一身黑T、黑裤里,头顶着一束马尾,见谁都是和和气气,好像永远不会提高喉咙,永远不会说命令的语气。她也不太像个韩国人,讲起中文字正腔圆,讲到中国历史如数家珍,甚至可以详细到陕西面条的起源——大概因为她念的是北京大学考古专业,还一路念上了博士。

地理位置上,望京在北京的四环以外,五环以里,距离首都机场与天安门都差不多10公里。这片17.8平方公里的五边形土地像一只风筝飘在城市的东北边。大概有30万人日夜穿梭在它钻石型的道路上,出租车司机们因此常在望京迷路。有时,他们还会遇上“老外”——望京生活着8000多名外国人,大多都是韩国人。这是写在北京朝阳区政府网站上2020年的数据。另一个在望京广为流传的版本是,这里韩国人最多的时候能达到7、8万。

“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金成勋感慨道,他那双凸起的大圆眼睛眯了起来,整个人似乎都陷进了回忆。54岁的金成勋在望京美食城经营着一家名为“安客葱鸡”的炸鸡店。自2000年后搬入望京,他就没有离开过,算得上一个“老望京人”。

而他炸鸡店所在的望京美食城,也绝对算得上望京的“老地标建筑”。不止一位采访对象说起,他们都曾约朋友在美食城的一楼KFC前见面。但如今,KFC变成了一家串串店。就连美食城也在2017年从“韩式美食城”改名“望京美食城”。像名字一样,美食城里的韩餐厅老板大多换成了朝鲜族,就连一楼的韩国超市也不例外。

这家超市和美食城一样年长,开了十几年。“韩国人以前占顾客的80%,现在就只剩20%。”店长阿冰说道。这家韩国超市原先售卖的品类有7000多种,包括粮油零食、生活用品,甚至还有文具。“文具店老板也是韩国人,只是后来走了。”阿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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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望京,经常能看到中韩双语告示牌。盐里 / 摄

“地球村”

金成勋接着回忆着望京的这几年,可脑海中的那个韩国小伙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他总是摆摆手对我说“记不得了”,他的语调一直温和平淡,并保持着韩国人特有的轻声细语。

不过,有些时刻,他又好像猛然清醒,眼里闪着亮光地讲起故事。

2002年,对很多在望京的韩国人来说,是个极其特别的年份。这一年举办了韩日世界杯。那个夏天,韩国市民自发地为球队应援,“红魔”拉拉队占领了整个首尔广场。而在遥远中国的望京各小区里,也会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当时有中国邻居说,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韩国队进球了。”金成勋大笑起来。

当年只有12岁的郑号锡也一直记得韩国打入四强的那个夜晚。他和家人以及一群长辈,在二十一世纪的饭店里观看了比赛。啤酒、呐喊、还有肆意庆祝的人群充斥着那个夜晚。席间,他认出,人群里还坐着韩国大明星安七炫。“但谁都不理他,那时大家嘴里喊的是另一个名字,著名球星安贞焕。”

几乎所有的受访对象,都用“热闹”形容十多年前的望京。

“我觉得,望京最早的夜生活就是我们带来的。”金成勋一脸骄傲地说。繁华、热闹也带来了飞涨的房价。《中国青年报》曾提到,2008年,“望京的房价已经从几千元一平方米,涨到了1万5左右,房租也创了新高”。

北京奥运会是另一个标志性节点。2008年,“北京欢迎你”唱遍大街小巷,望京也一样。

“开奥运的时候,能明确地感到,早些年中国人对自己的好奇感已经消失了。”金成勋回忆道。那一年,因为奥运会,北京的道路宽阔了,一些楼房被修整一新,公交、地铁抵达更多的地方,走在路上的面孔也来自世界各地。

作为奥运会志愿者,朴南巡在鸟巢场馆外,见到了此生最多的人潮——“围栏里满满的人,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

郑号锡则作为奥运观众去看了一场棒球赛。他说,韩国人喜欢棒球,那天赛场边坐了许多同胞。不知哪位大叔在观众席唱起了《阿里郎》,一拨接一拨人加入,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球场上空都飘荡着这支朝鲜半岛的民歌,“那个时刻我真的感觉到了,我和自己的国家在一起。”

同样地,坏事也会把世界各国的人联结在一起。

2008年,从美国开始引爆的金融危机,席卷到韩国,韩元贬值,也连累着在望京的韩国人们,他们的生活成本越来越高。《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曾在2009年发表过一篇报道,讲述韩元贬值下韩国人的离开。文章中写道:“出租房子的人多,真正租房子的人少,望京的租金下降了许多,差不多有1000元到2000元。”韩国人租不起房子,望京房东挣不着钱,疼痛感从全球的大环境传递到每个普通人的神经末梢,就像冰点那期报道的标题一样——《韩元咳嗽 望京感冒》。

这也是“同住地球村”的代价。

为了“融入中国社会”,朴南巡曾经历过一段坎坷的学习生涯。她记得大学上的第一堂专业课,由于她不流畅的中文,老师让她从教室离开,“你们不要过来上课了,你们先去学习语言”。她怨自己中文不够好,不够好到让去表达自己。那个时候,由于两个国家历史、文化的不同,观点的分歧往往在各种时候出现,但她都不与人争辩,“不敢”。她也不理解周围的同学,为什么那么专注念书,有的到大二都没离开过校门,没有去过颐和园、王府井。

奥运志愿者工作结束后,朴南巡选择了回国。到了韩国,从机场回家的路上,看着窗外,她突然就后悔了,“韩国好小,好单一”“建筑不大、路也不宽”。对她来说,那不仅仅是肉眼可见的逼仄,而是一种见过广阔世界后的不想回头。

她决定回中国,她想理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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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京街头。 盐里 / 摄

黄金年代

央视纪录片导演贾丁,也曾置身在中国人和韩国人两个群体间,但他打破“不理解”只花了6个月。

2012年,中韩两国建交20周年之际,贾丁接到台里给的任务,“拍一部韩国人在中国生活的纪录片”。这就是《望京》这部片子的全部要求,没有固定地点,也没有固定主人公。

与贾丁一同发愁的还有韩国KBS电视台的纪录片导演们,他们同时也要拍一部中国人在韩国生活的纪录片。两拨人在北京相遇,聚在一起讨论怎么拍片。一次交流会上,一家媒体记者提到了望京有一支7080乐队。“完全没有名气,只说是一群70年代出生,80年代成长起来的韩国人”,但贾丁决定去见见。

在望京某个小区的地下室里,贾丁见到了7080乐队的五位成员。

10年前很多事,贾丁都记不清了,他不记得那个地下室在哪个小区,也不太记得乐队成员们的准确名字。但他清楚记得初次见到他们的场景。“那个地下室用隔音棉包成了排练厅,同时还是一家音乐培训学校,学萨克斯、架子鼓的孩子进进出出。”“大家坐在一起,喝着咖啡、抽着烟就开始聊。我发现跟他们的聊天一点也没有障碍,因为他们都会说中国话。”

乐手们排练起来,80年代的韩文歌旋律悠扬,尽管一句歌词都没听懂,但贾丁觉得,那五张步入中年的面孔真挚又沉醉,“很打动我”。于是,纪录片的主角就这样敲定了。

贾丁也因此第一次关注了主角们所住的望京,“韩国城是我认为的那个时候的望京中心地带,也应该是韩国人认为的”。

贾丁口中的韩国城是一家位于望京里的的两层商铺,外墙上挂着“韩国百货 望京韩国城”的红色大字,里面挤满标写了韩文的餐厅、理发店、蛋糕店、手机店。很多韩国人的第一台智能手机就在韩国城里购入,比如朴南巡、金娜恩。而纪录片主人公之一的朴圣镐当时交了一位中国女友,她就在韩国城里销售来自东大门市场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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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望京》纪录片

几乎每个采访对象都对这座商场有自己的记忆。朴南巡记得自己在这里买下了一台三星智能手机。楼里还有家名叫“阿姨家”的小菜店,卖得泡菜酸辣爽口,特别正宗,“老板娘还说自己上过KBS”。不到一分钟,朴南巡就找出了当年的报道。金娜恩记得自己刚来留学不久,没有朋友,认识的姐姐每个月都会领自己到韩国城来吃饭,地下一家韩餐厅让她怀念至今,那是花30元,就能吃上炒年糕、汤饭自助的“家乡味道”。

贾丁跟着主人公们去了韩国城,也去了南湖农贸市场、跆拳道馆、汉语培训学校……这些早已在城市变迁里从地图上消失的地方。他在望京住下,真的生活了起来。“常常一天的拍摄结束后,我们就收起摄影机,与7080乐队一起去聚餐、喝酒。”他印象中,韩国人爱喝二锅头。摄制组人还没到齐,他们就一杯又一杯地喝到迷离。饭后大家还会去KTV,听7080唱那些韩文老歌,萨克斯手朴圣稿兴致很高,有时当面来一个一字马。“我们都震惊了,这哥们太牛了。”

2012年仿佛又回到贾丁的眼前,他把与望京韩国人的那半年的相处形容成“拍纪录片最好的状态”。

“我没觉得他们是韩国人,他们也不觉的我是中国人,大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他们说话音调有点怪模怪样。”他记得乐队中有个女主唱,来中国八个月,汉语说得不好,“但她提到自己年轻时是校花,在校晚会上唱很好听的歌,常有男孩子追她。她讲起这些伴随着不流利的汉语,却是骄傲的神情。大家的情感是相通的,完全一样。”

韩国女生朴南巡则在走遍大半个中国后,才明白这种“一样”。再次回到中国后,朴南巡继续在北大考古专业念研究生。一有空就去旅行,去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城市,也去四川、云南的小村子。走到新疆时,一个放羊的男孩问她:“你的中文为什么那么好?”她回答:“因为我在北大念书呀。”“我以后也想念北大,姐姐你要等我。”那一刻,男孩的眼睛像是蒙了层潮湿的薄膜。朴南巡突然想到自己埋头苦读,不愿出校门的同学,“很多中国人上北大是拼了命的,学习可能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

那是北京不能带给她的感悟。距离新疆2700多公里外,LG、摩托罗拉、爱立信等跨国企业已经相继在望京的各座大厦中建立自己的中国总部。一时间,望京聚集了北京65%的高收入人群和约1/3的外籍人士,成为当年亚洲最大的国际居住区。

郑号锡记得童年时大人们都说“望京会是第二个西单”。成年后,他站在望京西园的高层里俯视未开发的用地,好奇“这些地得值多少钱”。

问题的答案在2010年终于揭晓。远洋集团经过84轮角逐,以40.8亿元拿下大望京村1号商业用地。仅仅过了两天,保利集团又以50.4亿元的高价圈下2号商业用地。而最后一块3号商业用地则被绿地集团以25.8亿元斩获,其中绿地中心3号楼后来被阿里巴巴整栋买下,挂上了硕大的橙红色logo,一直闪耀至今。

望京没有成为传言里的第二个西单,却有望成为第二个CBD,并被正式写入《北京市规划委“十二五”规划》中,定名为“大望京科技商务创新区”。

那是韩国人不熟悉的望京,带着浓烈的中国商业气息。互联网黄金年代也从那一年开启,阿里、美团、Uber、携程都在这片土地上划分着各自的势力范围,熊猫直播、A站、陌陌、小蓝单车则在风头正劲时入驻这里,标榜着自身新兴经济体的生命力。

中国互联网的潮汐涨落对韩国女生金娜恩来说,既遥远,也贴近。比如,她不知道曾驻扎过望京的每日优鲜,在今年7月的一个夜晚“原地解散”了。但她也直接感受过ofo的起落。和很多中国用户一起,她还排在退99元押金的路上,“一打开手机,看到排队人数显示好多位数,连数都不想数就关上了”。

今年30岁的金娜恩过着最普通的韩国年轻人在华生活。2011年,她来到中国留学,先上语言班、再读中文系,为了毕业,她蒙着头狂背古文,成天泡在汉字里。顺利毕业后,她进入望京一家韩国动漫公司当设计师。求职时,四年努力给了她回报,她可以和中国客户沟通,做其他韩国设计师干不了的活儿。

不过,没有前几代韩国人的那种幸运,她的工资并不足以支撑2016年的望京房价。尽管当时她的工资已经过万,但一间她看上的一居室月租就要7000元。“住不起,住不起。”金娜恩的声音低沉下来。她是个性开朗的女生,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喜欢用瞪圆的双眼表达震惊、不解和认同,声音也跟着这些情绪起起伏伏。

韩国人在街边,偶尔能感知到这种中国式理想里的狂热。互联网最热闹的那几年,望京soho与合生麒麟社之间形成了“扫码一条街”。金娜恩记得,几十家小摊贩在树荫下摆开,摊前就贴着二维码,总有人扯着嗓子喊着“扫码关注就能获得纸巾、耳机。”金娜恩从不扫码,但她也学会叫滴滴,骑ofo,并把它们归类为“回韩国都会想念的中国技术”。

那些年,无论是玻璃幕墙后的中国互联网人,还是陆续住进各小区的韩国人,每个人都浸泡在信心与希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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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曾叫望京韩国城。图 / 受访者供图

“家”

朴南巡算是最近一批搬入望京的韩国人。

2015年开始,她先跟着哥哥住在燕郊家里。燕郊曾经被许多韩国人看作第二个望京。韩国餐厅、韩国超市、便利店、电影院全被复制到小镇上。房地产企业直接为韩国人量身打造了一个新的小区,取名“首尔甜城”。在望京租金涨到九千、一万的时候,首尔甜城里的三居还在3800元一个月徘徊。燕郊又有大巴直达CBD商圈、中关村。出城、回家从来不是一件难事。

但燕郊终究成不了第二个望京,因为它没有能够赶上当年望京飞速发展那个时代。

与此同时,望京在这些年里,正逐步转变为一个综合型新城,韩国元素在逐渐褪去的同时,一批国内大型互联网企业均选择进驻望京——包括阿里、美团、陌陌、携程、奇虎360等等,背靠丰富的住宅产品,完善的商业配套,望京已经走上了新的发展道路。

还是有韩国人继续看好未来的发展,选择留在望京。2021年4月,朴南巡搬进望京,开了一家地道的韩餐厅。北大15年的考古专业被抛下了。原因有很多,比如一个外国人在中国考古队里的尴尬,比如作为领队的压力让她不断掉发,“但至少我给大家做菜时是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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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京西园门口的“家”。盐里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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